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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三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 "我是说着玩儿的."
    "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!"
    "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,说出你讨厌的理由."
    "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!譬如垃圾发臭,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?它发臭,那就完了,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."
    他愤愤的走了,迈着大步,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.
    可是她又来了,一次,两次,十次.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,使它难堪的,她都一齐抖出来摆在他面前.
   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,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.他耸耸肩膀,或是假装不听她的,并不拿她当真.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: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......
   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,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.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.他是爱她的.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.一个人信仰,就因为他信仰,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.一个人爱,就因为他爱,用不着多大理由!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,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,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.
    有一天,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,久无音讯的恩斯德,突然回家了.他试过各种行业,结果都给人撵走.丢了差事,不名一文,身体也搅坏了,他认为还是回到老家来养息一下的好.
    恩斯德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算坏;他们瞧不起他,他知道这点,可并不介意,所以不恨他们.他们也不恨他,因为恨他也是徒然.人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等于是耳边风.他眯着谄媚的眼睛笑着,装做痛悔的神气,心想着别处,嘴里可是诺诺连声,说着道谢的话,结果总在两个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钱.克利斯朵夫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坏蛋,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.他外表更象他们的父亲曼希沃.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高大,结实,他五官端正,面貌之间好似人很爽直,眼神清朗,鼻子笔直,嘴巴带着笑意,牙齿美丽,举动很迷人.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心就软了,预先准备好要责备他的话,连一半都没说出;他骨子里对这个漂亮少年有点象母亲对儿子那样的偏宠,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统,而且至少在体格上是替他挣面子的.他认为这兄弟心并不坏,再加恩斯德也一点儿不傻.他虽然没有教育,倒也不俗,甚至对陶养心情的活动还感到兴趣.他听着音乐觉得津津有味,尽管不懂哥哥的作品,可仍好奇的听着.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,所以在某些音乐会中看到小兄弟在场也很高兴.
   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领,是彻底认识和善于利用两个哥哥的性格.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,知道他只有用得着母兄的时候才想到他们,但他照旧受他甜言蜜语的哄骗,难得会拒绝他的要求.他对他比对另一个兄弟洛陶夫喜欢得多.洛陶夫为人规矩安分,做事认真,很讲道德,不向人要钱,也不拿钱给人,每星期日照例来看一次母亲,待上一个钟点,老讲着自己的事,自吹自捧,吹他的商店和有关他的一切,从来不问一下别人的事,一点儿不表示关心,时间一到就走,认为责任已尽,有了交代了.这个兄弟,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了.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时候总想法待在外边.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:他瞧不起艺术家,克利斯朵夫的名气使他心里难过.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会中常常利用哥哥的声誉,只从来不跟母亲或克利斯朵夫提到,假装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.反之,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点不愉快的事,哪怕是极小的,他都知道.克利斯朵夫瞧不起这些胸襟狭窄的行为,只做不觉得;但他从来没想到(要是发觉了,他是受不住的),洛陶夫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消息,一部分是从恩斯德那里来的.这小坏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:当然他承认克利斯朵夫的优越,或许还对他的戆直有些略带讥讽意味的同情.但他决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戆直;另一方面,他尽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,也照旧不顾羞耻的利用他那种心地.他迎合洛陶夫的虚荣和忌妒,恭恭敬敬听他的埋怨,把城里的丑事,尤其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,告诉他,......而恩斯德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别详细.终于他目的达到了:洛陶夫虽然那么吝啬,结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让他把钱骗了去.
    这样,恩斯德一视同仁的利用他们,也一视同仁的嘲笑他们.而他们两个也一样的喜欢他.
    恩斯德虽是诡计多端,回到老家的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.他从慕尼黑来,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,照例他是谋到一个事马上就会丢了的.一大半的路程,他是走的,冒着大雨,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儿.浑身泥巴,衣衫褴褛,他简直象乞丐一样,咳嗽又非常厉害,因为在路上害了恶性支气管炎.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回来,鲁意莎骇坏了,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动的迎上前去.眼泪不值钱的恩斯德,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;于是大家都动了感情,三个人哭做一团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腾出他的房间;大家熏暖了被窝,把似乎快要死下来的病人安置睡下.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轮流在床头看护.既要请医生,买药,又要在房里生火,张罗一些特殊的食物.
    接着他们又得想到替他从头到脚,里里外外,把衣服鞋袜都办起来.恩斯德让他们去费心.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,满头大汗的,到处去设法弄钱.这时他们手头很拮据:新近搬了家,屋子是照样的不舒服,租金倒更贵;克利斯朵夫教课的差事减少了,支出可加增了许多.他们平时仅仅弄到一个收支相抵,此刻更不得不想尽方法筹款.当然,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钱,他才更有力量帮助恩斯德;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,他定要争口气,独力来救济小兄弟.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,因为他是长兄,尤其因为他是克利斯朵夫.半个月以前,有人向他接洽,说一个有钱的业余音乐家愿意出资收买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,克利斯朵夫当时愤慨的拒绝了,如今可不得不忍着羞辱答应下来,而且还是自己去央求的.鲁意莎出去做散工,替人家缝补衣服.他们的牺牲都不让彼此知道,关于钱的来源,总是互相扯谎.
    恩斯德在养病期间,坐在火炉旁边缩做一团,一边咳嗽一边说出他欠了些债.他们都替他还了.没有一个人埋怨他.对一个浪子回头的病人,说责备的话似乎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了.恩斯德也好象吃过苦而改变了.他含着眼泪讲起从前的错误;鲁意莎拥抱他,劝他不必再想.他有一套软功夫,一向会装腔作势的哄骗母亲.从前克利斯朵夫为此而忌妒他,现在可觉得最年轻最虚弱的儿子当然应该最受疼爱.他虽然和恩斯德年纪相差不多,却不但把他看做兄弟,简直当作儿子一样.恩斯德对他非常尊敬,有时还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负担,金钱的牺牲......克利斯朵夫不让他说下去,恩斯德便用谦恭的亲切的眼神表示感激.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忠告,他嘴上无不接受,似乎准备一朝身体恢复之后立刻重新做人,好好的去工作.
    他病好了,但养息的时间很长.他从前把身体糟蹋得厉害,医生认为需要特别小心.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,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张床,胃口很好的吃着哥哥挣来的面包和母亲给他预备的好菜.他绝口不提动身的话.鲁意莎与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.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儿子,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,他们俩都太高兴了.
    夜长无事,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谈得比较亲密了.他需要跟人说些心腹话.恩斯德很聪明,思想很快,只要一言半语就懂得,所以跟他谈话是很有趣的.可是克利斯朵夫还不敢提到最贴心的事,......他的爱情,仿佛说出来是亵渎的.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.
    有一天,已经完全复原的恩斯德,趁着晴朗的下午出去沿着莱茵河溜.离城不远,有所热闹的乡村客店,星期日人们都到这儿来喝酒跳舞;恩斯德看见克利斯朵夫和阿达与弥拉占着一张桌子,正在嘻嘻哈哈的闹哄.克利斯朵夫也看见了兄弟,脸红起来.恩斯德表示识趣,不去招呼他就走过了.
    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为难,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觉得惭愧;被兄弟撞见的难堪,非但是因为从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资格,而且也因为他对长兄的责任抱着很高,很天真,有点儿过时的,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可笑的观念;他觉得这样的不尽长兄之责等于是堕落.
   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碰到了,他等恩斯德先开口讲那件事.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声,也在那里等着.直到脱衣服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才决意和兄弟提到他的爱情.他心慌得厉害,简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;又因为羞怯,便故意装出突如其来的口吻.恩斯德一点儿不帮他忙;他不声不响,也不对哥哥瞧一眼,可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清: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态度和言语之间所有可笑的地方,都逃不过恩斯德的眼睛.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说出阿达的名字;他所描写的她的面貌,可以适用于所有的爱人.但他讲着他的爱,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动起来,说爱情给人多少幸福,他在黑夜中没有遇到这道光明以前是多么苦恼,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,人生等于虚度一样.恩斯德肃然听着,对答得很聪明,绝对不提问句,只是很感动的握一握手,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.他们交换着关于恋爱与人生的意见.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这样的了解他,快慰极了.他们在睡熟之前友爱的拥抱了一下.
    从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爱情,虽然老是很胆怯,不敢尽量吐露,但这位兄弟的谨慎与识趣使他很放心.他也表示出对阿达的疑虑,但从来不指摘阿达,只埋怨自己.他含着眼泪说,要是失掉了她,他就活不了.
    同时他也在阿达面前提起恩斯德,说他长得怎么美,怎么聪明.
    恩斯德并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绍阿达;只是郁郁闷闷的关在房里不肯出门,说是一个熟人都没有.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不应该每星期日和阿达到乡间去玩,而让兄弟独自守在家里.另一方面他觉得要不能和情人单独相处也非常难受:然而他总责备自己的自私,终于邀请恩斯德和他们一块儿去玩了.
    在阿达门外,他把兄弟介绍了.恩斯德和阿达很客气的行了礼.阿达走了出来,后边跟着那个形影不离的弥拉;她一看见恩斯德就惊讶的叫了一声.恩斯德微微一笑,拥抱了弥拉,弥拉若无其事的接受了.
    "怎么!你们原来是认识的?"克利斯朵夫很诧异的问.
    "当然,"弥拉笑着说.
    "从什么时候起的?"
    "好久好久了."
    "噢!你也知道的?"克利斯朵夫问阿达,"干吗不跟我说?"
    "你以为我认识弥拉所有的情人吗?"阿达耸了耸肩膀.
    弥拉假装对阿达的话生了气.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.他很不快活,觉得恩斯德,弥拉,阿达,都不坦白,虽然实际上不能说他们扯谎;但要说事事不瞒阿达的弥拉偏偏把这一件瞒着阿达是难于相信的,说恩斯德和阿达以前不相识也不近事实.他留神他们.他们只谈几句极平常的话,而以后一起散步的时候,恩斯德只关心着弥拉.在阿达方面,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谈话,而且比平时格外和气.
    从此以后,每次集会必有恩斯德参加.克利斯朵夫很想摆脱他,可不敢说.他的动机单单是因为觉得不应该把兄弟引做作乐的同伴,可绝对没有猜疑的心.恩斯德的行动毫无可疑之处:他似乎钟情于弥拉,对阿达抱着一种有礼的,差不多是过分敬重的态度,仿佛他要把对于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给哥哥的情妇.阿达并不感到奇怪;她自己的行动也十分谨慎.
    他们在一起作着长时间的散步.两兄弟走在前面,阿达与弥拉在后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哝哝.她们停在路中间长谈,克利斯朵夫与恩斯德停下来等她们.结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烦了,自个儿望前了;可是不久,他听见恩斯德和两个多嘴的姑娘有说有笑,就懊恼的走回来,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;但他们一走近,话就突然中止了.
    "你们老是在一块儿商量什么秘密呀?"他问.
    他们用一句笑话把他蒙过去了.他们三个非常投机,象节场上的小偷似的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达狠狠的吵了一架.从早上起他们就生气了.平时,阿达在这种场合会装出一副一本正经而恼怒的面孔,格外的惹人厌,算做报复.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,而对其余的两个同伴照旧兴高采烈.仿佛她是欢迎这场吵架的.
    反之,克利斯朵夫可极想讲和;他比什么时候都更热情了.除了心中的温情以外,他还感激爱情赐给他的幸福,后悔那些无聊的争论糟蹋了光阴,再加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,似乎他们的爱情快要完了.阿达只做不看见他,和别人一起笑着;他很悲哀的瞧着她俊美的脸,想起多少宝贵的回忆;有时这张脸(现在就是的)显得多么善良,笑得多么纯洁,以至克利斯朵夫问自己,为什么他们没有相处得更好,为什么他们以作践幸福为乐,为什么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时间,为什么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与诚实的部分,为什么她一定要(至少在思想上)把他们纯洁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后快.他觉得非相信他所爱的对象不可,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.他责备自己不公平,恨自己缺少宽容.
    他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讪,她冷冷的回答了几句,一点没有跟他讲和的意思.他紧紧逼着她,咬着她耳朵要求她和别人离开一会,单独听他说话.她很不高兴的跟着他.等到他们落后了几步,弥拉与恩斯德都瞧不见他们了,他便突然抓着她的手,求她原谅,跪在树林里的枯叶上面.他告诉她,他不能这样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;什么散步,什么美丽的风光,无论什么他都不感乐趣了;他需要她爱他.是的,他往往很不公平,脾气暴躁,令人不快;他求她原谅,说这种过失就是从他爱情上来的,因为凡是平庸的,和他们宝贵的往事配不上的,他都不能忍受.他提起过去的事,提起他们的初遇,最初几天的生活;他说他永远那样的爱她,将来也永远爱她,但愿她不要离开他!她是他的一切......
    阿达听着,微笑着,有点儿慌,差不多心软了.她的眼睛变得很柔和,表示他们相爱,不再怄气了.他们互相拥抱,紧紧靠在一起,望木叶脱落的树林中走去.她觉得克利斯朵夫很可爱,听了他温柔的话很高兴;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恶的念头,连一个也没放弃.她有些迟疑,念头不象先前坚决了,但胸中所计划的事并不就此丢开.为什么?谁说得清呢?......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,所以非做不可吗?......谁知道?或许她认为,在这一天上欺骗朋友来对他证明,对自己证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.她并不想让克利斯朵夫跑掉,那是她不愿意的.现在她自以为对他比什么时候都更有把握了.
    他们在树林里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,那儿有两条小路通到他们要去的山岗.克利斯朵夫拣的一条,恩斯德认为是远路,应当走另外一条.阿达也那么说.克利斯朵夫因为常在这儿过,坚持说他们错了.他们不承认.结果大家决定来实地试一试,各人都打赌说自己先到.阿达跟恩斯德走.弥拉可陪着克利斯朵夫,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对的,还补充着说他从来不会错的.克利斯朵夫对游戏很认真,又不愿意输了东道,便走得很快,弥拉觉得太快了,她并不象他那么着急.
    "你急什么,好朋友,"她口气又安闲又带些讥讽的意味,"我们总是先到的."
    给她一说,他也觉得自己不大对了:"不错,我走得太快了;用不着这样赶路的."
    他放慢了脚步又说:"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脾气,一定连奔带跑的想抢在我们前面."
    弥拉大声笑了:"放心罢!他们才不会跑呢."
    她吊着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紧.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点,一边走一边抬起她又聪明又撒娇的眼睛望着他.她的确很美,很迷人.他简直不认得她了:她真会变化.平时她的脸带点苍白,虚肿;可是只要有些刺激,或是什么快乐的念头,或是想讨人喜欢的欲望,这副憔悴的神气就会消失,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皱裥都没有了,腮帮红起来,目光有了神采,整个面目都有股朝气,有种生机,有种精神,为阿达所没有的.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变化奇怪极了;他掉过眼睛,觉得单独跟她在一起有点心慌意乱.他局促不安,不听她的话,也不回答她,或是答非所问:他想着......硬要自己只想着阿达.他记起了她刚才那双柔和的眼睛,心中便充满着爱.弥拉要他欣赏林木的美,纤小的枝条映在清朗的天空......是啊,一切都很美:乌云散开了,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,他们之间的冰山给他推倒了;他们重新相爱,合而为一.他呼吸自由了,空气多轻松!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......一切都使他想念她......天气很潮湿:她不至于受凉罢?......美丽的树上点缀着冰花:可惜她没看见!......他忽然记起所赌的东道,便加紧脚步,特别留神不让自己迷路,一到目的地,就得意扬扬的叫起来:"我们先到了!"
    他很高兴的挥着帽子.弥拉微微笑着,望着他.
   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树林中间一片很长的削壁.这块山顶上的平地,周围是胡桃树与瘦小的橡树,底下是郁郁苍苍的山坡,松树的顶上盖着紫色的云雾,莱茵河象一条带子,躺在蓝色的山谷中间.没有鸟语.没有人声.没有一丝风影.这是冬季那种恬静岑寂的日子,它仿佛瑟瑟缩缩的在朦胧暗淡的阳光底下取暖.山坳里驰过的火车,不时远远的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.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边上看着风景.弥拉看着克利斯朵夫.
    他向她转过身子,高高兴兴的说:"嘿!那两个懒东西,我不是早告诉过他们吗?......好吧,只有等他们了......"
    他在到处开裂的地上躺了下来,晒着太阳.
    "对啦,咱们等罢......"弥拉说着抖开了头发.
    她语气挖苦得厉害,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着她.
    "怎么啦?"她若无其事的问.
    "你刚才说什么?"
    "我说:咱们等罢.真用不着要我跑得那么快的."
    "对啦."
    他们俩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.弥拉哼着一个调子.克利斯朵夫跟着唱了几句,但他时时刻刻停下来伸着耳朵听,说道:"好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."
    弥拉继续唱着.
    "你静一会儿好不好?"
    弥拉停了一下.
    "呕,一点声音都没有."
    她又哼起来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开始坐立不安:"也许他们迷了路."
    "迷路?才不会呢.恩斯德对这里的路熟得很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个古怪的念头:"要是他们先到了这儿又出发了呢?"
    弥拉仰躺着,望着天,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来,差点儿连气都闭住了.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车站去,说他们一定在那里了.弥拉听到这句才决意开口:
    "这才是跟他们走散的好办法呢!......我们又没说过车站,约好在这儿相会的."
    他重新坐在她身边.她看他等急了觉得好玩.他也发觉她的目光在笑他.但他一本正经的操心起来,......不是怀疑他们而是担心他们的遭遇.他又站起身子,说要回到树林里去找他们,叫他们.弥拉轻轻的嗤了一声,从袋里掏出针线剪刀,消消停停的拆开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缝过:她的神气好似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天的了.
    "别忙,傻子,"她说."他们要是愿意来,不会自个儿来吗?"
    他心里一震,回过身来向着她.她可不瞧他,专心做着自己的工作.他走近去叫着:
    "弥拉!"
    "嗯?"她一边说一边依旧做她的事.
    他蹲下去想对她瞧个仔细,又叫了一声:"弥拉!"
    "怎么啦?"她抬起眼睛,笑盈盈的望着他,"什么事?"
    她看着他慌张的神气不禁露出嘲笑的脸色.
    "弥拉!"他说话的声音都嗄了,"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......"
    她耸耸肩,笑了笑,又低下头去做活了.
    他抓着她的手,把她正在缝的帽子拿开:"别做了,别做了,你告诉我呀......"
    她正面瞧着他,心软了.她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发抖.
    "你以为,"他声音更轻了,"恩斯德和阿达......"
    她微微一笑:"嘿!嘿!"
    他气得直跳起来:"不!不!那是不可能的!你决不会这样想的!......不!不!"
    她把手按着他肩膀,笑倒了:"哎啊!亲爱的,你多傻!你多傻!"
    他用力摇着她的身子说:"别笑!干吗你笑?要是真的话,你就不会笑了.你是爱恩斯德的......"
    她继续笑着,把他拉过去拥抱了.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吻.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,感觉到还有他兄弟的亲吻的暖气,就望后一退,把她的头捧着,隔着相当的距离,问:
    "那么你是早知道的!你们早商量好的?"
    她一边笑一边说:"是的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,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.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,闭着眼睛,把手紧紧的压着胸部:心快要爆裂了.接着他躺在地下,捧着脑袋,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抽搐起来,象小时候一样.
    并不怎么温柔的弥拉这时也觉得他可怜了;她凭着那种母性的同情,俯在他身上,和他说着亲热的话,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.他可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,冷不防站起身子,吓了她一跳.他没有报复的气力,也没有报复的念头.他瞅着她,痛苦得脸都抽搐了.
    "混蛋,"他垂头丧气的说,"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......"
    她想留住他.可是他望树林中逃了,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,污浊的心灵,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乱伦的淫猥,深恶痛绝.他哭着,哆嗦着,又恨又怒,大声嚎了出来.他厌恶她,厌恶他们,厌恶自己,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.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:那是酝酿已久了的;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,下流的默契,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,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;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,需要把爱人造成种种幻象,才尽量的拖了下来.现在可突然爆发了:而这样倒是更好.一股精纯的大气.一阵冰冷的寒风,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.厌恶的心情一下子把阿达的爱情给毁灭了.
   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,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,不了解她的爱人.嫉妒的心理,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,但在一个克利斯朵夫那样年轻,纯洁,高傲的性格,只会因之而反抗.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,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,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种下流的使性.不是的,......他现在明白了,......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,使他羞辱,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,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,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,把他踩在脚下,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.他不明白: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齐玷污而后快?为什么这般猪狗似的东西,乐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滚,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?......
    阿达等了两天,以为克利斯朵夫会去迁就她的.过了两天她发急了,给了他一封亲热的短信,绝口不提过去的事.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.他对阿达切齿痛恨,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.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除了.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摆脱了阿达的羁绊,但还没有摆脱他自己的.他徒然对自己作种种的幻想,徒然想回到过去那种贞洁,坚强,安静的境界.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,只有继续向前.回头是无用的,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,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,在天边,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.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,莫如几个月的热情.那好比大路拐了一个弯,景色全非;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认这一点.他向过去伸着手臂,非要他从前那种高傲而隐忍的精神复活过来不可.可是这精神已经不存在了.情欲的危险不在于情欲本身,而在于它破坏的结果.尽管克利斯朵夫现在不爱了,甚至暂时还厌恶爱情,也是没用;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,心中有了个必须想法填补的窟窿.对柔情与快感的需要那么强烈,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侵蚀:一旦没有了这个风魔,就得有别种风魔来代替,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,例如"憎厌一切"的风魔,对那种"高傲的纯洁"的风魔,"信仰道德"的风魔.......而这些热情还不能厌足他的饥渴,至多是暂时敷衍一下.他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的反动,......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.时而他想实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义:不吃东西,只喝清水,用走路,疲劳,熬夜等等来折磨肉体,不让它有一点儿快乐.时而他坚信,对他那一类的人,真正的道德应当是力,便尽量去寻欢作乐.禁欲也罢,纵欲也罢,他总是烦恼.他不能再孤独,却又不能不孤独.
   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,......也许象洛莎的那一种,那他一定会借以自慰的.但两家之间已经完全闹翻,不见面了.克利斯朵夫只碰到过一次洛莎.她望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.他迟疑着不敢上前;她一见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;可是他从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挤过去时,她把头转向了别处;而他走近的时候,她只冷冷的行了个礼就走开了.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着冷淡与鄙薄的心,可不知道她始终爱着他,极想告诉他;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,仿佛现在再爱他是一桩罪过,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不端,已经堕落,跟她距离太远了.这样,他们就永远分离了.而这对于两人也许都有好处.虽然心地极好,她可没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去了解他.他虽然极需要温情与敬意,也受不了平凡的,闭塞的,没有欢乐,没有痛苦,没有空气的生活.他们俩一定会痛苦的,......为了教对方痛苦而痛苦.所以使他们俩不能接近的不幸,归根结蒂倒是大幸,......那对一般刚强而能撑持的人往往是这样的.
    但在当时,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,尤其对克利斯朵夫.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,这样的心地褊狭,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,把最慈悲的人变得不慈悲的褊狭,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,觉得受了侮辱,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,他走上了极端放纵的路.
   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,结识了几个年轻人,......都是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光棍;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,倒也并不使他讨厌.其中有一个叫做弗烈特曼,跟他一样是音乐家,当着管风琴师,年纪三十上下,人很聪明,本行的技术也不坏,可是懒得不可救药,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起来的.他为了给自己的懒散解嘲,常常说一般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;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,教人听了发笑.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,不怕......可是还相当胆小,大半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措辞,......讽刺当道的人,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,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.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,专门喜欢在说笑话的时候,引用憎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:"女人的灵魂是死的."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.
   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,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.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,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;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吻,很快教人腻烦,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;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.克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,实际却少不了他.他们老混在一起,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,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:整夜的赌钱,嚼舌,喝酒.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,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,呆呆的瞪着周围的人,不认得他们了,只是痛苦的想道:
    "我在哪儿呢?这是些什么人啊?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?"
   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,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:他怕回家,怕跟他的欲念与悔恨单独相对.他入了歧路,知道自己入了歧路: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,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,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;而他心灰意懒,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作起来,反而更加萎顿了.
    要是可能,他早已入了歧路.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,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,能够抵抗毁灭:第一是他的精力,他的求生的本能,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,以智慧而论胜过聪明,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.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,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殊的好奇心,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,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.他尽管恋爱,痛苦,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,他可并不盲目,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.它们固然是在他心中,可并不就是他.在他的灵魂中,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,陌生的,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,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.这种永远不息的,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,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,正当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状态,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,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.一年以来,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,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,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,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,有几个世界的距离,有几个世纪的相差.醒了以后,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,而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.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;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,你可无法了解.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,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,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.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灵魂,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.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,对这个世界,这些情欲,这些思想,不问是折磨人的,平庸的,或竟是下贱的思想,都极需要而且极高兴的去感觉,观察,了解,为之受苦;......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,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.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.它什么都要尝试,什么都要认识,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.
   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,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来.他还不能控制自己,不能韬光养晦.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.他精神上正在过一道难关,结果是极有收获的:......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;......但这种内心的财富,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;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生的结果,跟最贫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.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.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,长大得太快了,而且是同时并进的.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的长成,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.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.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,别人是一无所见的.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,无力创造,无力生存.而欲念,本能,思想,却先后的涌了出来,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;于是他问自己:
    "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?我要变成怎么样呢?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?还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?永远一无所成了吗?"
   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,前人的恶习,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.
    他拚命喝酒了.
    他往往酒气冲人,嘻嘻哈哈的回家:完全消沉了.
   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,叹着气,一句话也不说,只管祈祷.
   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,在城门口瞥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,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.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,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.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.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,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,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.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,连奔带纵的跑过来,握着舅舅的手使劲的摇,表示十二分亲热.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,才说:
    "你好,曼希沃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,禁不住哈哈大笑.他想:"可怜的人老啦,记忆力都没有了."
    的确,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,皮肤更皱,人更矮,更瘦弱,呼吸也短促而费劲.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.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,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.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,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,直着嗓子说话.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,只是不做声.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,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.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:
    "哎!您怎么叫我曼希沃?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,难道您忘了吗?"
   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,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,摇摇头冷冷的说:
    "不,你是曼希沃,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,呆住了.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,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.他酒醒了.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,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,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,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,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.
    他整夜的反省,彻底做了番检讨.现在他明白了.不错,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,觉得不胜厌恶.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,想起当时许的愿,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,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.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?为他的上帝,为他的艺术,为他的灵魂,他做了些什么呢?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?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,不是糟蹋掉的,不是玷污的.没有写过一件作品,没有转过一个念头,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.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,互相毁灭.狂风,尘埃,虚无,......他的志愿有什么用?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,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.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: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.
    他一夜没有睡着.早上六点,天还没有亮,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.......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.他只是经过这儿,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,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.
   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.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,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.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,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.天还没有破晓,他们就出发了.两人用不着说话,彼此都很了解.走过公墓的时候,高脱弗烈特问:
    "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?"
    他到城里来一次,总得去看一次约翰.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.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.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:
    "咱们来祈祷罢,但愿他们长眠,永息,别来缠绕我们."
   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,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,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;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.直到走出公墓,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.
   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,顺着墙根走去,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,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,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.克利斯朵夫哭了.
    "啊!舅舅,"他说,"我多痛苦!"
   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,怕使舅舅发窘;他只提到他的惭愧,他的无用,他的懦怯,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.
    "舅舅,怎么办呢?我有志愿,我奋斗!可是过了一年,仍旧跟以前一样.不!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!我退步了.我没有出息,没有出息!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,许的愿都没做到!......"
   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.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:
    "孩子,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.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.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.别难过了.最要紧是不要灰心,继续抱住志愿,继续活下去.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:"我许的愿都没做到!"
    "听见没有?"高脱弗烈特说......
    (鸡在田野里啼.)
    "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.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."
    "早晚有一天,"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,"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......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.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?"
    "明天是永远有的,"高脱弗烈特说.
    "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,又怎么办呢?"
    "你得警惕,你得祈祷."
    "我已经没有信仰了."
   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:
    "你要没有信仰,你就活不了.每个人都有信仰的.你祈祷罢."
    "祈祷什么呢?"
   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,说道:
    "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.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.你得想到今天.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.所有的理论,哪怕是关于道德的,都是不好的,愚蠢的,对人有害的.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.先过了今天再说.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.得爱它,尊敬它,尤其不能污辱它,妨害它的发荣滋长.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,你也得爱.你不用焦心.你先看着.现在是冬天,一切都睡着.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.你只要跟大地一样,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.你得虔诚,你得等待.如果你是好的,一切都会顺当的.如果你不行,如果你是弱者,如果你不成功,你还是应当快乐.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.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?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?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.......Als ich kann(竭尽所能)."
    "噢!那太少了,"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.
   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:
    "你说太少,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.你骄傲,你要做英雄,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......英雄!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;可是照我想,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,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."
    "啊,"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,"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?简直是多余的了.可是有些人说'愿即是能!,......"
   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:"真的吗?那末,孩子,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.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......"
    他们走到了岗上,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.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.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,反复念着他那句活:
    "Als ich kann."
    他笑着想:"对,......竭尽所能......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."
   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.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.冬天尖利的寒风,在山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发抖.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,皮肤热辣辣的,血流得很快.山岗底下,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.空气凛冽.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.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.他想:
    "我也会醒过来的."
    他眼中还含着泪.他用手背抹掉了,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,笑了出来.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,在城上飘过.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.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......
    "吹罢,吹罢!随你把我怎么办罢!把我带走罢!......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."
   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,
   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.
    (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)